中華美學的原始審美意識大體與“神話”“圖騰”“巫術”相關。女媧補天、伏羲創(chuàng)卦、倉頡造字、神農(nóng)嘗草、精衛(wèi)填海、后羿射日等都是中華神話的立論支點，神話將一種獨特的族群記憶和精神底色與文化結構融合，顯現(xiàn)為一種原始意象。圖騰仿佛是一種史前文化的“錯覺”，將蒼穹、山岳、河川、動物、植物作為生命先祖崇拜，這大抵是一種自然崇拜與祖先崇拜的結合，是人神交互的象征。原始巫術幾乎是原始先民的生存方式本身，一切性命攸關的領域，幾乎都有原始巫術的身影，巫術是非理性的。

作為2024多彩貴州文化藝術節(jié)“貴陽現(xiàn)代舞周”的演出之一，在《三更雨· 愿》這部現(xiàn)代舞劇中，上述三者時隱時現(xiàn)。現(xiàn)代中蘊藏古典，風雅中暗藏蠻荒、含蓄中迸發(fā)粗獷、沉寂中涌動生命，這種不可名狀的強烈對比仿若要告知世人，美麗之物可以讓人低下頭顱，充滿虔誠，心生敬畏。

生離死別的“喜娘”。 一襲紅裝、一個紅蓋頭、一張永不示人的臉、輕搖攆步的身段、若即若離的身姿，忽遠忽近的塵霧，忽大忽小的雨聲，暗昧不清的光影、一切都如同《聊齋志異》中的魅影，生而為花、草、魚、鳥、蟲，他們相見的記憶便是生命本初那一抹鮮艷的紅。

生不逢時的“憐花”。 春代表神的誕生，秋代表神的受難。在對的空間卻生在錯的時間，一切記憶猶在，卻一切物是人非。與絳珠仙子化為玉帶掛林正好相反，這一朵青色花朵長出了紅色的花魂，彼此記得，卻不能相認。藍花臨水自鑒，無限思念，倒影自照，孤芳自賞，向天吶喊卻無法發(fā)聲，痛苦地綻放又痛苦地凋零，那抹紅感受到了召喚，飄然而至，作了最后的告別，藍花在大樹下雙盤靜坐，無所從來，亦無所去。

生生不息的“荒草”。生命中的草不是時刻都是青綠，枯黃是秋冬賦予他的顏色，與土地一樣的顏色，看似亡的終點，卻是生的起點，在枯榮中不斷輪回，不喜不悲，不憂不懼，不悔不憾。長長的拂塵有如生命的護身符，保存著非凡的生命力。草是平凡的，草是低微的、草是輕賤的，草是渺小的，草是不凡的，草是蒼勁的、草是高傲的，草是強大的，野火不能使其殆盡，那是生的溫度，大雨不能使其消亡，那是生的濕度，一切摧毀式的打擊在草這里成為了自然。

生化雙鰭的“游魚”。魚是玄色的，那抹紅藏在雙鰭之中。“子非魚”，她真的不是魚，而是一個精靈，在深海尋找前世的記憶，尋找親族，不自覺地凝視，目光準確而篤定。她的靈性一直留存著，仿佛是穿越了萬年的時空，在那棵光耀的生命之樹下，吐著水泡與神樹彼此交換能量，從此便獲得了靈動、機敏、悠游的天性，她有被感召的善良，快樂的能力，警覺的神經(jīng)，浪漫的情懷，神秘的色彩，這樣一個靈覺之物不僅能成為八大筆下的“青白眼”、風卷云涌的“魚化龍”，還能化成每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，在障礙中超越、困頓中自在。

生與天行的“飛鳥”。京劇里的滿髯被染成了鮮紅，孤光自照，肝膽皆冰雪，長髯蕭疏襟袖冷，穩(wěn)泛蒼冥空闊，吸盡西江，翱翔北斗，萬象為賓客。鳥是一個將軍的形象，龐大的羽翼若垂天之云，氣貫長虹。戰(zhàn)鼓、中阮、古琴都是飛鳥的軍令，鷹擊長空，所向披靡，一往無前，然而成敗早已注定，雄鷹也難逃兒女情長，英雄氣短的宿命，扯下長髯，縱有剜心之痛，也只是一聲嘆息。

生死與共的“夏蟲”。蚊子只有一季的壽命，夏蟲不可語冰。她嗜血，她的聲音令人厭煩，但好像又是生命的音波，她好像沒有任何價值，但如果不能如約而至，反而心生惶恐。這是只美妙絕倫的蚊子，青衣打扮，婀娜多姿，搖曳秋波，只是分不清雌雄，有些雌雄同體的感覺。她的紅在觸針，那最不顯眼的足尖，卻牽動著愛恨情仇的靈魂。“同氣相親”，血是她唯一記得的味道，這場生命的賭局在死與活中溫柔試探，即便是一擊致命，也死得其所。

哲學家、美學大師宗白華認為：舞是最高度的節(jié)奏、韻律、秩序、理性，是最高度的生命、旋動、力量和熱情，是宇宙創(chuàng)化過程的象征，是玄冥之境的具象化、肉身化。是最能直接流露生命情調(diào)和體現(xiàn)藝術意境的，追光蹈影，通天盡人。“開徑自行，養(yǎng)空而游，蹈光揖影，摶虛成實?！?/span>

《爾雅·釋天》：“春為青陽，夏為朱明，秋為白藏，冬為玄英”，《三更雨·愿》以五色比象，昭其物也。三更：是晝夜、黑白、終始、新替的交接，是周而復始的時間。雨：是情感的空間，是連接、斷裂、回落的循環(huán)。愿：是一種愿力，一種精神力量，一種心靈的對接。這是一個關于生命觀、時空觀、宇宙觀、生死觀的深刻追問與探索的美學作品，《浮士德》詩句：“一切消逝者，只是一個象征”，英國詩人勃萊克有詩：“一花一世界，一沙一天國，君掌盛無邊，剎那含永劫。”一切生滅都是永恒的象征。這部作品處處留痕又處處留白，雖不奢華但極盡奢侈，很難想象兼容了如此多的傳統(tǒng)文化和非遺元素還能有如此宏闊的詮釋空間。音樂、音效、燈光、舞美配合相得益彰，演員情感充沛、舞藝精湛，藝術構思哲理深厚，巧妙出新，是一部難得的撼人心魄的佳作。

（作者系浙江大學哲學博士、貴州大學哲學學院教授）

 文/劉曉婷

 圖/朱藝嘉 攝   北京現(xiàn)代舞團 提供

 編輯/趙怡

 二審/姚曼

 三審/黃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