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本身就是一趟旅程，站上山頂很快樂，掉下峽谷也可以快樂啊！

在剛剛結(jié)束的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閉幕式上，《里斯本丸沉沒》獲得最佳紀錄/科教片。參加完頒獎典禮，導演兼制片人方勵馬不停蹄地啟程赴美，前往洛杉磯、舊金山、紐約開展一系列放映活動，角逐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獎。

方勵（中）走上第3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紅毯。受訪者供圖

　　自9月6日該片正式上映以來，71歲的方勵已參加了100多場路演，密集接受了各類媒體的采訪。為拍這部電影，他付出了8年光陰，幾乎傾家蕩產(chǎn)。有人說他理想主義，擔心他賠本，殊不知他算過一筆“最簡單的經(jīng)濟賬”，胸中早已有了答案。

　　在接受解放日報·上觀新聞記者專訪時，這個于科技領域已經(jīng)取得商業(yè)成功卻要跨界玩電影的理工男表示，電影最吸引他的地方，在于講的都是人的故事，每一部都不會重復。

　　你喜歡什么，什么就值得

　　與方勵的見面，約在一場歷時5個多小時的放映活動后。

　　在主辦方安排的休息室里，他扒著一次性餐盒里的飯菜，意猶未盡地延續(xù)著會場里的討論，全然沒有已做過100多場類似路演之后的索然或疲憊?！叭绻俳o我一小時，我還能講?！彼f。

　　因事務繁忙，采訪時而被中斷，再續(xù)上。他大方回應添加微信的請求，即使通訊錄上已有8000多人。隨行的工作人員遞來一沓電影海報，他一邊回答問題，一邊嫻熟地簽名。當記者詢問要幾時動身趕航班時，一旁的工作人員淡定道：“沒事，每次都是踩著底線走?！?/p>

　　1953年出生于成都的方勵，17歲去貴州，在山里修橋、打隧道，后來進廠做工人。高考恢復后，他考上喜歡的地球物理專業(yè)，當學生會主席、足球隊長，在校園里叱咤風云。

　　大學畢業(yè)后，他進入北京一家科研機構(gòu)，卻很快跳槽外企，赴美留學，從美國一家大型公司銷售經(jīng)理任上辭職……直到1992年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，方勵的前幾份工作都沒超過兩年，因為“膩了”“沒那么快樂了”。

　　網(wǎng)上流傳，很多年輕人看完方勵一個出圈的演講視頻就辭職了。在那次演講中他提出，當人意識到生命有多寶貴的時候，就會特別惜命，但惜命最好的辦法不是養(yǎng)生，而是讓它淋漓盡致地燃燒。

　　“倒也沒想要勸人辭職，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?！?0年后回頭看，方勵認為自己講的既不是雞湯，也不是哲理?！叭诉@一生最珍貴的財富是什么？是生命，是時間和心血?！彼麚]動筷子尖，算了一筆“最簡單的經(jīng)濟賬”：假如用統(tǒng)計學進行量化，一個人每天工作，投資進去的是一輩子最昂貴的財富，換回來的如果只是鈔票，那就貶值太厲害了。但如果換回來的是快樂、愉悅，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做有趣的事兒，就特別幸福，還沒領到工資就已經(jīng)賺到了。

　　如今回想，這種“顯而易見的投資回報”意識，方勵從貪玩的孩童時代就不自知地形成了。

　　小時候，所有的零用錢，他都用來買了大人眼里的“破銅爛鐵”，什么漆包線、表頭、螺絲之類。

　　小學三年級，他開始玩無線電。1968年，他第一次來上海，走遍10個百貨公司，只為買到兩寸半的動圈式喇叭?！爱敃r全國的喇叭只有上海出品的飛樂牌做得最好?！彼貞?。

　　方勵記得，那時南京東路靠和平飯店那一側(cè)，有一家輕工業(yè)剩余物資處理門市部。有一天早上，他6點就去門口排長隊，好不容易排到，才知道那天賣的不是他以為的二極管三極管，而是200顆鉚釘。但鉚釘也是稀罕貨?！澳莻€時候沒有印刷電路板，用的是膠合板打孔，然后焊錫，連鉚釘都買不到?！敝灰獡v鼓起這些東西，他就興奮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。

　　由此，他認為很多選擇取決于自己的判斷?！霸趺此銊澋脕?、劃不來？你高興，就劃得來。你喜歡什么，什么就值得。什么是好價格？你能夠承受，還喜歡，就是好價格?！?/p>

　　這樣算來，投入8年時間、數(shù)千萬元資金拍攝《里斯本丸沉沒》，在方勵看來就“太值得了”。有人替他擔心，目前的票房收入似乎尚無法回本。他此前甚至不惜賣房來維系項目運行。但方勵覺得，票房只意味著有多少人看了這個故事。他堅信，這部電影不會賠本?！耙驗樗橇艚o歷史、留給后人的，它填補的是歷史的一個空白，還的是2000多個家庭的心愿，所以它太值得了！遠遠超過這幾千萬元現(xiàn)金?！?/p>

　　唯一令他感到遺憾的，是電影上映前，片中三位事件親歷者相繼離世?！半m然大家嘴上都沒有說，但從受訪者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，不論是盟軍戰(zhàn)俘的家庭，還是救人漁民的家庭，這2000多個家庭都非常迫切地希望看到我用畫面和聲音，還原他們的先輩當年在海上究竟經(jīng)歷了什么?！睂Ψ絼顏碚f，這是一個不完成就不會罷休的承諾。采訪中，他反復表示“我是一個幸運兒”，能在最后幾年時間里搶到歷史的一個尾巴并記錄下來，是上天賦予他的機會。

近日，方勵受邀在北京老舍劇場分享電影創(chuàng)作歷程。

一個人本能的生物邏輯，是最好的解釋

浙江舟山海洋文化研究者胡牧，是電影《里斯本丸沉沒》策劃人之一。2017年9月，方勵團隊通過舟山市普陀區(qū)海洋歷史研究會找到胡牧，此時他已持續(xù)多年策劃組織民間的里斯本丸號沉船紀念活動，并與英國方面建立了聯(lián)系。見第一面，胡牧就覺得這個“永遠穿著簡單T恤配牛仔褲”的大哥很有親和力，兩人一見如故，聊了近兩個小時。以后多年的接觸中，胡牧從沒見過方勵發(fā)火，“他總是在思考，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”。

同年10月，正是在胡牧組織的紀念活動上，方勵見到了漁民林阿根——當時唯一健在的沉船事件中方親歷者和目擊人。

兩年后，方勵自費邀請14名盟軍戰(zhàn)俘的后人來到東極島，在距離沉船僅30米的海面，與失蹤77年的父輩告別。時年94周歲的林阿根也在現(xiàn)場。電影畫面里，林阿根受到高鼻梁白皮膚的老孩子們真誠的致謝，但多數(shù)時間，他只是佝僂著身軀，靜靜坐在角落。

林阿根（左三）與戰(zhàn)俘后人見面。受訪者供圖

　　回去以后，方勵總想著要為生活清貧的林阿根做點什么。他先托胡牧在沈家門物色一家養(yǎng)老院，被安土重遷的老人婉拒了；又考慮幫老人換一處條件稍好的住房，再三叮囑要離他兒子家近一些，方便照顧。

　　就在溝通和尋找的過程中，2020年8月的一天，胡牧突然接到林阿根兒媳的電話，老人去世了?！爱敃r方勵正在出差，我打了兩個電話才接通。他大吃一驚，說我們替老爺子辦的事兒還沒辦好呢，讓我先幫他按本地習俗燒點紙?！焙粱貞?。

　　胡牧沒想到的是，方勵很快風塵仆仆趕到舟山，來送林阿根最后一程?！八诂F(xiàn)場操辦了一場隆重而感人的追思會，臨走時悄悄留下2萬元慰問金?！焙粮嬖V解放日報·上觀新聞記者，“除了我和老人的家人，他沒和別人說過這件事，他做這些就像是對自己的親人一樣。”

　　以追思會的方式告別林阿根，方勵說當時沒有想太多：“我做這種事情好像沒什么邏輯，就是出于我的本心?！?/p>

　　這一點，方勵與林阿根有著某種相似之處。82年前，當林阿根劃著舢板救下那些奄奄一息的外國青年時，連他們是誰、為什么會在那里都不知道，他只是與青浜島上所有仁慈善良的漁家人一樣，看到海上有難，就本能地去救人。方勵在采訪一些施救漁民的后人時也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樸實的人們往往表達得云淡風輕，甚至并沒有把當年先輩的善舉當成多么了不起的事。

　　思考片刻，方勵說：“那種情況下，如果一定要說有邏輯的話，我認為一個人本能的生物邏輯，是最好的解釋?！?/p>

　　8年前引發(fā)輿論熱議的那一跪，遵循的也是這個邏輯。那是在宣傳導演吳天明遺作《百鳥朝鳳》的一次直播中，方勵講到動情處，突然下跪懇求院線多給排片。有人質(zhì)疑他為了炒作自己的電影進行道德綁架，他后來回應稱，這部電影展現(xiàn)了物欲橫流時代的可貴堅守，其中豐富的價值觀深深打動了他。

　　彼時，他與吳天明甚至素未謀面。說到這里，方勵有些憤憤：“這次還有人挑戰(zhàn)我，問我《里斯本丸沉沒》要不要跪，我說扯啥呢，這完全是兩碼事。吳天明的《百鳥朝鳳》我認為非常有價值，但因為營銷發(fā)行上的劣勢，它很難擠進商業(yè)院線。我當年在緊要關頭這么做，就是懇請大家給這部電影一些機會，是志愿幫人。也像英雄救美，不忍心看到自己心愛的姑娘遭受困難，希望大家都來幫一把。當然，電影本身好不好，觀眾有自己的判斷，它后來的票房表現(xiàn)也不是靠哪個人跪出來的。”

　　對此，果殼網(wǎng)創(chuàng)始人、“《里斯本丸沉沒》全球救援打撈隊”微信群群主姬十三曾評價，“為朋友可以下跪，但自己的電影不跪，是為大俠方勵”。人文財經(jīng)觀察者秦朔也認同方勵做了“俠”該做的事，撰文稱他“做了一件非常有價值、別人也做不了、再不做就晚了的事情”。

　　為了實現(xiàn)承諾，方勵煞費苦心。在征集里斯本丸號戰(zhàn)俘線索時，他花了200多萬元在英國的三家報紙上投放整版廣告。當時身邊有朋友和他說，今天誰還讀報紙？方勵告訴他們，他本人一直保持著讀報的習慣。有朋友給他推薦了流量特別大的小報，方勵說不要，他后來選了《泰晤士報》《每日電訊報》和《衛(wèi)報》?！拔蚁嘈胚@些軍人的后代，無論從年齡還是習慣，都會更關注主流大報，結(jié)果確實讓我猜中了?！眻蠹垙V告給他帶來了380多條線索。

　　有BBC記者問他，是什么讓你們幾個中國人不遠萬里跑到英國，鋪天蓋地地打廣告，只為尋找一些英國人？方勵回答：“很簡單，七八十年前有1816名英國士兵，他們和我兒子差不多大，就在我的家門口遇難了，那肯定是我的事呀！”

　　這也是方勵考慮再三，最終還是在電影中出鏡的緣由。沉船事件發(fā)生后，舟山東極島的漁民冒著槍林彈雨救了384名盟軍戰(zhàn)俘，日軍這才停火。方勵認為，電影里的他，代表的是和舟山漁民后代一樣的普通中國人?！拔蚁敫嬖V世界，我們這一代人如何看待曾經(jīng)發(fā)生在我們家里的戰(zhàn)爭傷痛。”他表示，“盡管這段歷史涉及美國、英國、日本多國，但這件事在中國發(fā)生，我們的先輩是目擊者和施救者，我認為中國人用中國視角和價值觀講述的故事，就是中國故事。”

　　在朋友圈轉(zhuǎn)發(fā)近期美國放映活動的海報時，BBC前記者、制作人，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張力奮寫道：“祝賀方勵導演與團隊?！独锼贡就璩翛]》角逐本屆奧斯卡?！痹谒磥?，方勵以此片將中國標在了紀錄片的世界版圖上，也記錄了中國人的純良、義勇與血性，一種人類共享的普世美德。

方勵帶主創(chuàng)團隊來到復旦大學管理學院，與師生見面。受訪者供圖

　　任何虛無、偽造的東西，最終都會失敗

　　多年前，當父親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時，方勵的祖母蘇曉卿因故離世。從此，祖母成為父親一生的痛。父親在世時曾多次到其母親生活過的揚州儀征一帶尋親，方勵一直陪著出錢出力。

　　經(jīng)過數(shù)十年的追索，多種佐證最終拼湊出一條可能的線索。父親彌留之際，方勵把找到的疑似祖母墳墓的資料放大了給他看。去世前幾天，父親忽然出聲叫了聲“媽媽”?！拔蚁嘈潘膬?nèi)心得到了安慰，算是壽終正寢?！狈絼钫f，“失去親人的痛，我太明白了。”

　　這種感同身受的共情，在《里斯本丸沉沒》中有多處迸發(fā)，使得整個電影敘事穿透了打撈歷史、反思戰(zhàn)爭的狹窄框架，指向更為深刻的人性探討。

　　片中，去世炮兵的女兒在受訪時傾訴：“我不得不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長大，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，我做不到?！弊x到戰(zhàn)俘哥哥寫給年幼弟弟的信時，方勵在鏡頭里難以抑制強烈的情緒反應。長期從事戰(zhàn)爭研究的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王升遠，曾與方勵深入交流影片歷史淵源，他指出，這些細節(jié)在“事實真實”層面或許并無實證意義，但其中流淌的“情感真實”具有更為動人心魄的力量。他認為，電影中方勵對兩種真實并重展示的處理方式，充分體現(xiàn)了兩者的復雜與不可分割。

　　在電影開頭申明“EVERYTHING IN THIS FILM IS TRUE（本片完全基于歷史事實）”，方勵對自己的“邏輯控”屬性頗有底氣，不管是人物、時間、工程設計還是其他細節(jié)，他和團隊都經(jīng)過了充分的考證和模擬。他舉例說，沉船時戰(zhàn)俘們唱的那首歌，有三個不同的來源?！敖?jīng)過對回憶錄等資料的反復論證，我們從邏輯、從一個男人在走向死亡時的心境判斷，他們應該是帶著對故鄉(xiāng)和對自己戀人的懷念，最終鎖定了It’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（漫漫長路至蒂珀雷里）這首歌。類似的事實核查工作，我們做了非常多?！彼f。

　　關于是否反戰(zhàn)題材，方勵承認自己的關注點自始至終并非戰(zhàn)爭本身。他做這部電影的全部沖動，源自戰(zhàn)爭情境下不同個體的命運，包括施暴者、受害者和施救者，歷史只是故事的一個背景。他把這部電影定義為“人”的故事：“從一開始，我就想知道，在那些被遺忘的人身上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?！?/p>

　　從這個意義上看，追尋真相的過程，變得與真相本身同等重要。

　　100多場路演下來，方勵感慨：“我本以為人們不會對一部122分鐘長、講述82年前鮮為人知故事的紀錄片有多大興趣?？赡芤驗榇蠹铱戳颂嗵茁坊亩桃曨l、太多沒有生命力的畫面，一旦遇到真實的情感，才會格外驚喜。尤其是在今天這樣一個短視頻流行、色彩高度飽和、信息碎片化的時代，真相是值得永遠堅持的。任何虛無的、偽造的東西，最終都會失敗。”

近日，方勵受邀在北京老舍劇場分享電影創(chuàng)作歷程。

早前2年換一次工作的方勵，做電影一晃20多年。

他說自己進入這個領域以前，根本沒摸過電影，只是從小喜歡攝影，以為拍電影也差不多?！澳菚r王超導演帶著劇本來找我，我雖然英語比他好得多，可是連電影的英文術語都不知道。我就讓王超給我買本電影專業(yè)的漢英詞典，拿著詞典跟片廠交流?！狈絼钸@樣回顧2000年第一次正式接觸電影的場景。慢慢受到影片感染，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收不了手了，于是白天搞科技，晚上做電影，一部干完就要干第二部。后來也遇到過一些不靠譜的人，一氣之下，自己做起了制片人。

一切都沒有預設。方勵告訴解放日報·上觀新聞記者，“我們都是走在路上的人，遭遇什么就是什么，什么東西引發(fā)了你的好奇心，恰好你又有興趣，那就干唄！人生本身就是一趟旅程，站上山頂很快樂，掉下峽谷也可以快樂?。∽呗诽樍?，反而沒有驚喜了?！?/p>

《里斯本丸沉沒》給方勵最大的驚喜，在于聽到了很多年輕人的反饋?！爱斈辏冶贿@個故事感動了，才決定花這些代價把它帶給更多的人?，F(xiàn)在，我看到不同年齡職業(yè)、不同文化程度的觀眾被感動，說明我和大家的情感交流完全通順。因為這部電影，我交了天下多少朋友啊！”

講到此處，他的音量提高，嘴角上揚，眼中有激昂的光。一如50多年前從成都到上海的那個頑皮少年，流連于一家又一家百貨公司，一心只想買到上海產(chǎn)兩寸半動圈式喇叭，做一個屬于自己的半導體。

來源 上觀新聞

作者 劉璐

編輯 徐微微

二審 楊韜

三審 龐博